(上海加入搶人大戰(zhàn),那些第一批落戶上海的畢業(yè)生)
那一天,戶口問題突然被放置在李云涵眼前。她去查資料,問身邊人,判斷戶口的作用。買房、本地醫(yī)保、未來孩子的教育……但后來,她發(fā)現(xiàn)在家人眼里,戶口還有更深一層意味。
最重要的是,她眼下就有在一線城市——上海落戶的機會。在此之前,這是求之不得的事情。
文|湯禹成
編輯|楚明
運營|小小
幸運兒
在大多數(shù)人眼里,落戶上海無疑是一種幸運。
9月下旬的一天,馮煦的高中同學給他發(fā)來一則有關上海落戶新政的推送。高中同學帶著羨慕的語氣,“你能在上海落戶了!”他第一反應是“一定是標題黨”。
馮煦來自江蘇,今年6月畢業(yè)于同濟大學土木工程專業(yè)。原本,他會在秋天去美國留學,但疫情打亂了計劃,決定延遲一年入學。8月,他接下同濟大學提供的,擔任課程助教,簽下了一年的勞動合同。當時,他根本沒想過在上海落戶——在過去,對于上海任何一所高校的本科畢業(yè)生而言,落戶都是一件極為困難的事。
2017年本科畢業(yè)的程峰就沒能如愿落戶。
準備畢業(yè)后直接就業(yè)的程峰,仔細研究了落戶細則,把能考的證、能拿的分都拿了。臨近畢業(yè),他還需拿下“上海市優(yōu)秀畢業(yè)生”——這個只有前5%的學生才能獲得的榮譽,可以加3分,幾乎是本科生想要落戶的必要條件。但他沒能成功評上。
獲評這項榮譽但打算繼續(xù)讀研的朋友把名額讓給了程峰,幫他??上У氖牵詈蟪谭逡廊粵]能如愿——由于他的就業(yè)單位不屬于重點企業(yè),他離一紙上海戶口,仍缺了1分。
程峰的故事如果放到今年,結局會變得不一樣。馮煦最初覺得是標題黨的文章,被越來越多人轉發(fā)。他找學校老師打聽,“發(fā)現(xiàn)真有這么一回事”。
在2020年申請本市戶籍的評分辦法中,在滬世界一流大學建設高校的應屆畢業(yè)生,符合基本申報條件即可落戶——這意味著,復旦、上海交大、同濟、華東師大四所學校的本科生,只要滿足基本申報條件,便可繞開重重積分,實現(xiàn)落戶。
很快,在父親的催促下,馮煦用了一周左右時間——他也驚訝于自己準備這件事的效率,準備好了材料,提交給學校人事處。他將進入第二批落戶人員的審批流程,不出意外,會在明年初成功成為一名“上海人”。
事實上,像馮煦這樣能在今年獲得機會的本科生并非多數(shù)。同濟和復旦的2019屆畢業(yè)生就業(yè)質量報告顯示,兩所學校分別有六成和七成的本科生選擇深造,本科畢業(yè)后直接就業(yè)的人是“少數(shù)派”。因此,新政影響最大的另一個群體是,42所世界一流大學中非重點學科的應屆碩士畢業(yè)生。新的評分辦法規(guī)定,“世界一流大學建設高校應屆碩士畢業(yè)生符合基本申報條件即可落戶”,沒有要求“重點學科”。
而另一所滬上名?!虾X斀?jīng)大學,因為此前未入選雙一流高校,一部分學生與落戶資格失之交臂。那一天,上財學生阿金的朋友圈里,充滿了一種沸騰的、不滿的情緒——大家轉發(fā)著那條推送,說著“原來是我不配”“財大不配”“打擾了”。
上海戶口意味著什么?
一份更曲折離奇的幸運降臨在復旦畢業(yè)生瞿軍身上。
2019年,大四的瞿軍修讀了遲遲不敢面對的高數(shù)課程。他不擅長數(shù)學,考試前他給老師發(fā)了很多封郵件,央求老師給他一個及格分,讓他順利畢業(yè)。然而博取同情的方法沒有奏效,他的期末考還是掛科了——這也意味著他要延遲一年畢業(yè)。
2020年7月畢業(yè)后,他進入一家小型影視工作室工作。9月23日發(fā)布的新政,突然給他創(chuàng)造了一個小小的縫隙——作為復旦畢業(yè)的本科生,他有了落戶機會。但他也發(fā)現(xiàn),基本落戶條件中有一條“簽約公司的注冊資金必須要在100萬以上”,而他所在的工作室注冊資金僅50萬。幸運的是,他的老板為了讓他順利落戶,決定更改公司注冊資金,從50萬提到了150萬。
沒想到,因為考試掛科延畢,竟然可能換回一個上海戶口。他轉發(fā)了那條推送,很多正常畢業(yè)的同班同學在那條朋友圈下“怨聲載道”。老板和瞿軍打趣,“你應該請你的高數(shù)老師和我吃飯”。
瞿軍茫然地接受著命運的“饋贈”。此前,他并不是沒考慮過戶口,但希望工作幾年后出國讀研,回來再通過海歸身份落戶。這一切加速到來了。
戶口意味著什么?對瞿軍而言,重要的是,意味著一種身份。他的女朋友是土生土長的上海本地人,雖然他沒見過女友父母,但他始終覺得“不是上海人”這一點,總會成為未來“老丈人”的顧慮。他希望和女友長期發(fā)展,如今有機會落戶,他要緊緊抓住,趁早打消“未來的潛在顧慮”。
而對已經(jīng)在外地找到工作的人來說,這個政策意味著“糾結與掙扎”。瞿軍的同屆校友李云涵畢業(yè)后在北京找了一份工作??吹秸吆?,她在10分鐘內給上海市教委打了7個電話,才終于撥通。她詢問,自己已經(jīng)交了3個月北京社保,還能否享受應屆生落戶政策。電話那頭的工作人員告訴她,只要在今年結束前在上海找到工作,就能落戶。
那一天,戶口問題突然被放置在李云涵眼前。她去查資料,問身邊人,判斷戶口的作用。買房、本地醫(yī)保、未來孩子的教育……但后來,她發(fā)現(xiàn)在家人眼里,戶口還有更深一層意味。
大姨一生最引以為傲的作品是她的兒子,也就是李云涵的表哥。表哥放棄深圳的互聯(lián)網(wǎng)工作,在上海落戶、安家。大姨常常和李云涵分享表哥的“路徑”:選擇工作地址上海,安家落戶上海,夫妻兩人必須在一起,其他都可以放棄。說完,她發(fā)來一張孫子的身份證照——住址前兩個字就是“上海”,“這就是他們選擇的受益人”。
媽媽、大姨、表哥,輪番上陣勸她。每一句話都是經(jīng)典:
“上海戶口對女孩來說意味著什么?和因跳槽影響簡歷的小事比,是不可比的。”
“世界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事,每時每刻我們都面臨取舍、決策,需要勇氣、智慧、底線思維?!?/p>
李云涵妥協(xié)了——有家人施加的壓力,也有現(xiàn)實的打擊。11月初,父親因抑郁癥住院,她回到老家。在北京連續(xù)領了3個月5000多元工資的她,第一次產(chǎn)生了想要穩(wěn)定的感覺——畢業(yè)于名校,沒有高薪收入,總要得到點應得的好處吧。大姨又告訴她,她媽媽甚至想給一個聲稱能搞定上海落戶的律師30萬元,家里人勸她小心被騙,她反倒和大家鬧得不愉快。李云涵突然有些心疼媽媽,終于決心打算辭職,找一份上海的工作,趕在12月31日前提交材料。
“去上海落戶,至少對我沒壞處?!崩钤坪f,“畢竟我在北京一無所有?!?/p>
城市的美好
上海確實有吸引李云涵的地方。生活便捷,是最重要的一個因素。
求學期間,她生活在上海赫赫有名的城市副中心:五角場。這是1999年版上海城市規(guī)劃中的4個城市副中心之一?!俺鞘懈敝行摹狈稚⒃诔鞘懈鲄^(qū)域,是上海城市規(guī)劃的一個特色。
這也意味著不同區(qū)域的人們能夠擁有更便捷的生活。李云涵特別強調了這一點,在復旦、同濟毗鄰的五角場商圈,她能吃到任何想吃的餐廳,有許多家電影院的場次可供選擇,還能找到桌游店、KTV等各種娛樂場所——所有的生活需求幾乎都能在這里得到滿足。
今年復旦碩士畢業(yè)的沈露來自吉林長春。2014年,她和家人第一次來到五角場環(huán)島。那是她第一次看到這樣“連成一片”的地下商城,五條大道在此交匯,頭頂?shù)牟实皹O具未來感,而底下的商城就像一個金光閃閃的地下世界。她忘不了奶奶當時臉上的表情,是一種“無法形容的震撼”。
后來6年,她無數(shù)次經(jīng)過五角場。和室友品嘗了很多本幫菜,愛上了一點點奶茶,也開始沉迷觀賞音樂劇。與之相對比,今年10月21日,長春的第一家一點點才剛剛開業(yè)。
對這些習慣在上海生活的人而言,“便利”已滲入日常生活的每一寸肌理。隨處可見的便利店便是例證——只要在街上走著,如果餓了或渴了,你很快就能找到一家便利店補充能量。近來唯一令人不滿意的地方,或許在于上海消失了很多書報亭。
兩年前在上海落戶的陳小小,對上海包容程度的觀察源于疫情時期。上海從未對任何地區(qū)發(fā)布過歧視性準入政策,而虹橋樞紐的防疫人員,總是在大聲告知旅客“這里承認全國各地健康碼”,請旅客快速通過。前幾天,陳小小看到朋友分享了一張虹橋機場的照片,出入口立著塊綠牌子:“請打開手機出示健康碼,全國各地健康碼均認可?!蹦莻€朋友說:“這就是上海的大氣。”
在復旦讀研的江陽喜歡同性。他迫切地想要戶口,并非和很多人一樣“為了孩子”,落戶上海的意義更在于“獨立的象征”,不再依附父母。而且,上海這樣的國際化城市,對性少數(shù)群體的態(tài)度會很更友好,相比老家東北,這里有更多的性少數(shù)社群活動,有更開放的文化環(huán)境。他身邊也有很多人知道自己的取向,但沒有受到任何歧視。他喜歡這種“包容”的感覺。
除了“便捷”與“包容”,沈露還提到了上海的“秩序感”。她去過上海的一些醫(yī)院,在她印象里,大家都會嚴格遵守屏幕上的叫號,很少有人插隊。她始終覺得,這些日常生活的秩序雖然細微,但關乎一個城市的文明與發(fā)展?jié)摿Α?/p>
旅客在上海浦東機場T2航站樓內排隊等待辦理登機手續(xù)。圖/視覺中國
一份滿意的工作?
大部分時候,上海強大的金融行業(yè)、先進制造業(yè)、零售消費業(yè),能為畢業(yè)生提供足夠多的工作崗位。但涉及另一些行業(yè),一些畢業(yè)生也必須面對是否留在上海的選擇題——尤其是對這次落戶新政所要吸引的雙一流高校畢業(yè)生而言。
在多位上海畢業(yè)生的敘述里,在上海找到一份滿意的互聯(lián)網(wǎng)工作并不容易。上海一直被人們詬病錯失互聯(lián)網(wǎng)發(fā)展的黃金機遇。在接連錯過BAT(百度、阿里、騰訊)和TMD(頭條、美團、滴滴)后,拼多多、美團、b站、小紅書等新晉互聯(lián)網(wǎng)獨角獸逐漸在上海發(fā)展起來。可事實上,相比北京、深圳、杭州這些被認為具有強互聯(lián)網(wǎng)基因的城市,上海能提供的選擇,仍然有限。
秋招前期,江陽鎖定了互聯(lián)網(wǎng)產(chǎn)品經(jīng)理的崗位。但除了拼多多、b站、美團這樣總部在上海的公司,其他大廠在上海的合適崗位少之又少,如果不是實力最強勁,很難找到滿意的。無奈之下,他把意向崗位轉移到競爭稍弱的產(chǎn)品運營,隨后又放棄了互聯(lián)網(wǎng),選擇了地產(chǎn)和快消領域。
跟上海的產(chǎn)業(yè)基因緊密相關,留下來就業(yè)的年輕人,相當一部分人從事的是咨詢、券商、投行等商業(yè)類的工作。而近年來不斷創(chuàng)造風口和財富自由的機會,多發(fā)生在互聯(lián)網(wǎng)行業(yè)。這對很多想實現(xiàn)階層躍升的年輕人來說,是很大的缺失。
上海也在試圖扭轉局勢,等待互聯(lián)網(wǎng)發(fā)展的下一個十年。阿里三總部三中心落戶上海,三總部中的支付寶、阿里本地生活和盒馬均是超級獨角獸級別企業(yè);拼多多的市值也重返千億美金大關。
人們大多把落戶新政理解為吸引高端人才的策略,以及這座特大城市正在重新規(guī)劃產(chǎn)業(yè)的發(fā)展與智力資本的流動。
早在上海加入這樣的“搶人大戰(zhàn)”之前,眾多二線城市早已開始了人才爭奪戰(zhàn)。上海附近的南京、杭州等城市在2019年大幅度放松落戶門檻。而在上海之后,廣州也出手搶人。
多年從事房地產(chǎn)研究的嚴躍進告訴我,落戶政策吸引的人才往往是后續(xù)潛在購房群體,客觀上會增加更多購房需求。但即便沒有落戶政策,今年上海房地產(chǎn)市場也表現(xiàn)出了升溫和反彈的趨勢——落戶的新政,主要還是在回應人才的流失,但這個時候也可能有各類地產(chǎn)中介借此炒作房價。
“第一步”
陳小小沒有離開上海是有理由的。她高中跟隨母親到上海生活12年,在復旦度過7年。她幾乎所有的好友,都生活在上海。更重要的是,她希望盡快在上海買房,房子意味著“安定的生活”。
從2年前碩士畢業(yè)落戶的那一刻起,陳小小就知道,“落戶只是第一步”。在她的敘述里,落戶后,只有買了保險,買了房,買了車,按部就班地完成這幾個步驟后,內心的焦慮感才會降低。
“買房要趁早”是她身邊人的共識。她半年前看中的520萬的房子,已經(jīng)漲了60萬,而她的薪水卻絲毫未漲。她最好的朋友花了300多萬買了一個面積不大的房子,“只是為了搶時間”,準備過段時間再置換更大的房子。
即便憑借母親的幫助買下她看中的那套600萬的房子,她需要背負元房貸月供,而她的月薪只有1萬余元。如果再去北京工作,還得負擔較高的房租,壓力太大。
有人比陳小小思考得更為長遠。
比如同濟大學的馮煦。他從江蘇這個高考大省來,高中每天過的是應試、刷題的生活。江蘇考題的難度,也一直眾所周知。他不想讓孩子再和自己一樣接受這樣的“摧殘”。前不久,他在微博上刷到,擊劍、射箭竟然是上海一所學校學生的必修課,慨嘆許久。
他想起本科期間那些上海同學,說得一口好英語,有更寬泛的興趣和豐富的經(jīng)歷?!绻梢裕欢ㄒ屪约旱暮⒆釉诖蟪鞘薪邮芨玫乃刭|教育。
不過,年輕的馮煦似乎還沒有明白這個城市殘酷的一面。上海的教育資源雖然豐富,但如果“想給孩子最好的”,也要付出極高的成本。教育資源并不平均,地區(qū)之間以及民公辦學校之間教學質量的差距相互疊加。
在公民同招的政策背景下,很多家長要購買高價的學區(qū)房,為孩子準備好一個稀缺的優(yōu)質公辦校學位。學區(qū)房升溫也是推動上海近期房價上漲的主要原因。
即將回上海落戶的李云涵,也在和長輩一次次的溝通中,感受到兩代人間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。關于落戶,她始終在乎的是它對自己的意義——一種安定感,能有自己風雨不動的居所,睡自己的床;而家人想到的總是“培養(yǎng)一個完美的后代”。
找工作、落戶、買房、生孩子,人生前二十年的所有的努力,似乎都只是為了下一代,“這讓人感到窒息”。
只有在一層一層地去推演未來生活時,這些幸運的年輕人才會發(fā)現(xiàn),落戶在上海,或許不全是幸運,他們還需要勇氣和財力去支撐生活的整個鏈條。一旦被這個城市“選中”,但因為負擔不起生活成本而離開,則顯得更加遺憾。
沈露預見過所有這些挑戰(zhàn)——高昂的房價,不一定穩(wěn)定的工作,尚不確定的伴侶,未來孩子的教育。去年,她曾接到一家國企長春分公司的面試通知。面試前幾天,她猶豫了——一旦面試成功,她一切有關征服魔都的野心都可能瓦解,最終選擇回到安逸的家鄉(xiāng)。
她有過一瞬的動搖,回到家鄉(xiāng),和父母生活在一起,每晚去公園散步,感受這種親情和生活氣息。但是轉念,她又想到了那些在長春看不到的音樂劇、吃不到的餐廳,上海的秩序與便捷,以及更多可能性的生活。她覺得還是不能給自己留下后路,很快放棄了那場面試,回到上海。
10月,她已經(jīng)得到第一批落戶批復,完成在上海落戶這“第一步”。
幸運之外,還有很多人無法邁出這所謂的“第一步”。由于“房地產(chǎn)經(jīng)濟學”專業(yè)并非重點學科,今年從上財畢業(yè)的阿明無法獲得相應,也因此無法順利落戶。
作為江蘇人的他,最終接受了中部城市的一家國企,打算離開這個離家不遠的大都市,去過預期中的輕松和穩(wěn)定的生活。
如果有戶口,他的選擇可能會不一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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